吊唁信


横滨是沿海的城市。

自海上飘扬过来的风平等无二地拂过每栋建筑物,轻巧磨去其上的沙砾,然而它和雨混合在一块变成泥沙,混浊不堪又狼狈。行人衣料上晕开大片水渍。梅雨时节这里常下雨,可我这时似乎才意识到,这座城市其实是水汽弥漫的。

结束任务后我站在街头,黑色风衣一隅于猎猎风中舞动。任务对象是一群不自量力,衣衫褴褛的弱者,不需多言,罗生门顷刻便把他们切成碎片。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扩散开来,血混杂着雨蜿蜿蜒蜒地流成河,流向一旁阴暗的排水沟。雨水自上而下滴滴答答降落。人行道上人寥寥无几,指示灯从红变成绿,我于是伸手抑住即将冲破喉咙的剧烈咳嗽,步履维艰地朝前走。

我忘记了我是如何回去的,记忆引领着我回到房间,空气很凉,是用雪水洗过吧。

我伸手朝额上触去,自指尖传来的温度令人胆战心惊。我这时确认我发烧了,极端的昏沉没有令我昏睡过去,我的意识逐渐迷蒙,思绪和窗外一直不曾停歇的,淅淅沥沥的雨声融合在一起,拉回到早已模糊的几年前。

我进入房间内的时候太宰先生仍穿着那件黑色大衣,身上的伤口似乎又增添了几个,承蒙太宰先生恩惠,得以加入黑手党的日子还短。因此我对那些伤痕的来历并不知悉,不过,就以先生的功绩而言,一定是值得被大书特书的光辉勋章。

他似乎在看书,低矮木桌上搁着一壶梅酒。他轻缓地念着些句子,声音全然不似教导我时的严厉。我知道他早在我伫立于门外时便发现我了,他顿了顿,微使力合上那本书,我的视线里出现一朵红梅,却转瞬即逝。

太宰先生站起身,一步步朝我走来。鸢色眼瞳里含着笑。他很少对我笑,因而我当时是确有些受宠若惊的。然后我们的距离缩短,仅有咫尺。我甚至感觉得到他的呼吸。

“龙之介,你是黑帮的走狗,天生的恶犬。”他居高临下地看我,抬手触及我面颊,太宰先生的手凉的很,像是没有温度的人偶娃娃。我垂眼不答,我不知该答些什么,他这话说得不错,不错,难道我不是么?可是我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。我急于辩解,一着急,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。

我还是不理解他当初所说那些句子的含义,至今也只记得唯一的一句。

“行过此地,亦是空蒙之渊。”

我不知晓这句话的来由,以及他究竟为何要在我面前叙述,我暗笑自己想太多,太宰先生的想法从来让人捉摸不定,怎会是为我特意读出?最后我只在心中烙下了那句话,终其一生也没能抹去。
“鄙人芥川,港口黑帮的走狗。”

太宰先生叛逃的时候我不知情的,甚至于此事我也是从被炸掉了车而愤怒不已的中原前辈口中听说,我在原地站定,刹那间有种失去某些事物的茫然无措。

黑手党的人们都是些蛾子,孤单地于夜中穿行。可太宰治特立独行,他本不是蛾子,而是黑蝶。破茧而出后毫不犹豫地冲着光明飞去了,将漆黑的翼暴露在暖阳下,安然无恙。试图跟随他的我灼伤了,只能尽最后的力气瑟缩回去,他天生似乎就和我不一样。我听见他笑着,在说:“看呀看呀,龙之介。这就是我所置身的世界。”可那个世界我是去不了的,于是我被彻底遗忘了,继续在黑暗中摸索。

有一次我在街上遇见他,我本有很多话想质问他的,可我又一次开不了口啦。他看见我,只是露出了和面对一般人时无二的,公式化的微笑,说“呀,没想到芥川君已经这么高啦。”
而我看着他匆匆远去的背影,突然觉得自己被扔进火堆里,燃烧殆尽了,没有留下一丝痕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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